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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评丨昆剧《千年一叹》:突出重围,惊觉大梦,一份金圣叹的死亡报告

现代快报+评论员 王子扬

中国的观众心善,在舞台上看到“死生亦大矣”的话题时,常怀着一种慈悲。

于是,《牡丹亭》里的杜丽娘生者可以死,死了还能复生。就算实在生不了的,如《梁祝》,也要破茧化蝶、双宿双飞,这是这个民族独有的浪漫。

而这种浪漫化的死法,在金圣叹去世的三百多年里,被稗官野史反复演绎,赋予这位江南才子一层别样的滤镜。

民间流传,金圣叹在死囚牢戏耍狱卒,留下惊世骇俗的遗言:“儿子听好,花生米和豆干一起嚼,有火腿的味儿。”还有野史说,金圣叹砍了脑袋还整蛊了刽子手:左耳朵里塞了张纸条,写了个“好”,右耳朵里塞个了纸条,写了个“疼”。就连后世的影视作品,也不忍他这样死去,杜撰出他的儿子长大后成了神偷的戏码,惩奸除恶,为父翻案。

不过,这些毕竟都是虚构,经不起推敲。历史是残酷的,清初《二十七松堂文集》记载,金圣叹临刑前的话,其实是“斫头最是苦事,不意无意中得之”。如果他耳朵里真有小纸条,只怕一个是“苦”,一个是“冤”。

这些虚构的好处是,它承载了观众的善良和悲悯。但缺点是金圣叹这个极复杂的人被简单化了。如果那些段子都是真的,金圣叹的上限便是用伦理哏占便宜的段子手,下限是拿生命开玩笑的疯汉,两头境界都不是很高,还有用行为艺术藏拙的嫌疑。

金圣叹,一个清醒的酒徒、一个玩世的才子,通哲学的神棍、17世纪的精神先锋,他在弥留之际,究竟在想些什么?昆剧《千年一叹》的主创很有胆识魄力,一脚踏进了这片无人区。

梦境,是很多昆剧经典推动剧情发展的重要媒介。《千年一叹》也是利用梦境的穿插,一梦水浒,二梦西厢,三梦哭庙,让金圣叹与不同时空的人进行对话,沉潜反复中寻找古代知识分子心灵迷失的出路。

第一条出路“突围”,所以他梦见了李逵。金圣叹认为李逵是“上上人物”,一片天真烂漫到底,不虚伪做作,是个真人。同时他还觉得水泊梁山的第一把交椅——宋江,一心招安,过于奸猾,算不得好汉,只能说是“下下人物”。

读李逵,读宋江,其实都是金圣叹在读自己。李逵代表了他生命中“阳”的一面,快意恩仇,对看不惯的东西就是一板斧。江湖绿林,从来是文人心中的乌托邦,恰如病恹恹窝了一辈子火的林冲,在李开先《宝剑记》里,也变得横眉冷剑,不肯暗老豪杰。宋江则是“阴”的一面。他渴望“修齐治平”,却身在草莽,为目的不得不使诈,不得不违心。他讨厌书里的宋江,也讨厌书外的金圣叹。

第二条出路“内省”,于是他梦见了张生。爱情故事的痛点是身份的差距,当家庭的壁垒、亲情的阻碍强加到一对青年男女头上,他们顶住压力克服重重阻碍,自卑感就会削弱,最终走到了一起,就会变成一种骄傲。但过犹不及,比如我们拿今天的眼光看清代一些私刻本才子佳人小说,经常会被小说中酸腐文生的自负和三观惊到。

但我们庆幸金圣叹是清爽的,不落俗套,更不屑这种酸腐,不管是点评文学,还是点评爱情。主创们饶有趣味地在这一节加入了顺治击节称赞金圣叹的情节,说“莫以时文眼看他”。而此时的金圣叹“感而泪下”,这何尝不是另一个维度上“爱情故事”的描摹。

第三条出路“慈悲”。慈,是同乐,悲,需拔苦,所以他的梦醒了。这场戏里,金圣叹直面县令任维初,从求学的经历,聊到了万民苍生,不卑不亢,据理力争,最后为保书以命相抵。逻辑非常清楚。人物对话中还牵扯到一段很有意思的轶闻。

说有一年考试,老师出题“如此则安之动心否乎”。少年金圣叹拿笔写下“空山穷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乎?曰:动动动……”一连写了三十九个“动”。他的理由是,“孟子曰四十不动心”,于是三十九岁前动了三十九下。

看到这里,观众会心一笑,笑过之余才发现,舞台上周遭的世界在变,明末变成了清初,当年同窗变成奸佞县令,崇祯自缢,顺治驾崩,唯有金圣叹一人保持不变,一如少年时的模样。从向外突围,到向内自省,大梦初醒,领悟了慈悲,此时的金圣叹已经可以坦然赴死。这大概是《千年一叹》主创们给出的思考。

戏剧尾声,李逵、张生、任维初如送行般再次出现在舞台上。不恨书中人吾不见,恨书中人,再不见吾狂耳。我想这行字应该留在这份死亡报告的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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