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中国朝鲜族作家、诗人全勇先携《数星星的夜：尹东柱的诗》来到南京，举办了诗集出版两年以来的首场新书分享会。此前，这本诗集还没有做过正式的发布，但在网络上展现了良好的态势，很多平时不那么爱诗的人也被尹东柱的诗歌打动。

△著名作家、编剧全勇先 现代快报+记者 牛华新 摄

尹东柱是一名生于中国、葬于中国的朝鲜族诗人。1945年二战结束前夕，他死在日本的监狱中，只活了27岁。韩国将他的诗歌编入中小学课本。在他的死亡地日本福冈，大学生们每个月会举办一次尹东柱诗歌朗诵会。

相比在朝鲜半岛乃至日本的家喻户晓，尹东柱却在他出生和长眠的国度默默无闻。哪怕在他的故乡吉林延边龙井，除了当地的文化人，普通百姓也很少知晓他的姓名与诗歌。

全勇先将翻译尹东柱诗歌视为自己文学生涯中最值得欣慰和自豪的事情：“我译他的诗，是因为在那个年代，他不能用自己民族的语言写诗，也不能把它大声地朗诵出来；是因为这个年轻人还没有尝试爱情，就已经失去了生命。他的墓碑上用汉字写着‘诗人尹东柱之墓’，所以我要把他的诗，翻译成和他的碑文相同的语言。”

△《数星星的夜：尹东柱的诗》尹东柱 著 全勇先、全明兰 译 凤凰联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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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故乡的那个夜晚/我的白骨跟着我/在同一间房子里/躺下……”

1995年，全勇先第一次“听”到尹东柱的诗《另一个故乡》。当时，他的中篇小说《白太阳红太阳》获得长白山文学奖，他去杂志社领奖时，拿回家一本朝鲜文杂志。封面上是一个带着博士帽、长相帅气的年轻人。懂朝鲜文的妈妈看了上面的介绍告诉他，这是一位用朝鲜语写作的抗日诗人，叫尹东柱。

全勇先不认识朝鲜文，却听得懂朝鲜语，就让妈妈读给他听。朝鲜语特有的饱满情感，与尹东柱朴素的诗句结合在一起，立刻抓住了全勇先的心：“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出生于1917年的朝鲜族诗人的作品，他把西方现代诗歌的表现方式和朝鲜语的委婉含蓄完美地结合起来，我甚至在他的诗中感受到了诗人里尔克和雅姆的气息。我和妈妈说，这是位被遗忘的天才，将来要把他的诗翻译成汉语，让更多的人知道。”

2015年，离全勇先第一次听母亲朗读尹东柱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全勇先去吉林领取檀君文学奖，这是专门面向朝鲜族作家设立的一个奖项，颁奖仪式在延边龙井。“我站在领奖台上突然想起这里就是诗人尹东柱的故乡，想起了当年对母亲的承诺，那天正好是母亲十周年祭日……”像是冥冥之中的召唤，全勇先又被拉回到了尹东柱的世界里。回到北京之后，他和姐姐全明兰商量一起翻译尹东柱的诗。当时《悬崖》已经在全国热播，身为编剧的他正是炙手可热的当口。全勇先却静下心来，谢绝一切片约，专心翻译尹东柱的诗作。

翻译过程中，身在上海的姐姐全明兰在微信上先用朝鲜语朗读原文给全勇先听，然后将诗歌翻译成汉语，全勇先再将其转换成诗歌语言。标准是：力求不带“翻译腔”，让人觉得这就是用汉语写作的诗歌。

“从朝鲜语的角度，尹东柱没有任何一首诗歌是无趣的，但有一些童诗译成汉语就丢失了神韵。”全勇先举了个例子，朝鲜语的“为什么”一词读音，和倭寇的“倭”相同，尹东柱一首诗写道“米糕明明是甜的，为什么大家都说是苦的呢”，一语双关地道出“倭寇的米糕是苦的”。尹东柱巧妙地利用同音字，表达对日本法西斯的反感。但是这样的句子很难完美翻译成汉语。

全勇先花了三年的时间，和姐姐合作翻译了尹东柱的大部分诗歌共计119首。出版前，全勇先忍痛舍弃掉那些不适合汉语表达的诗，留下95首，以尹东柱的名作《数星星的夜》为书名结集出版。

“这些年纯文学的读物很难畅销，诗集在市场上更是门庭冷落。尹东柱的诗译出来以后，一度无人问津。直到有一次，同为诗人的出版人张小波读了尹东柱的诗，说：这是位了不起的诗人，我要用最好的装帧、最好的纸张来做。这部诗集才得以面世。”全勇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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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人生艰辛不易/写下诗句却可以这么轻而易举/这是多么让人羞愧的事情。”

1942年6月，在日本立教大学留学的尹东柱写下这首《容易写成的诗》。彼时，他的故乡中国东北和母国朝鲜正遭受着日军的蹂躏，这句诗的诗意，让人想起哲学家阿多诺在二战后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1943年7月，尹东柱和其表兄宋梦奎因涉嫌讨论反日独立运动，被日本警察逮捕，他的书籍、诗作和日记全被没收，《容易写成的诗》成为现今能够读到的他的最后诗作。

1944年，尹东柱被日本京都地方裁判所判处两年有期徒刑，被关押在日本九州的福冈监狱。在监狱里，尹东柱和宋梦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他们被用于日军的人体试验，体内被注射了某种不明液体，面容脱相，骨瘦如柴。1945年2月16日，日本战败的前夕，尹东柱和宋梦奎死于福冈监狱。

“尹东柱的命运跟当时朝鲜民族的动荡迁徙有密切的关系，《另一个故乡》就写到他内心的一种分裂。日本对朝鲜和中国东北实行高压统治，学校里取缔朝鲜语和汉语，变成都用日语。尹东柱有一次回家跟他弟弟说，我用朝鲜语写诗，因为朝鲜语可能再过多少年就要消亡了。”全勇先说。

19世纪末，日本对朝鲜的侵略加剧，直至1910年完全将其吞并。当时中国东北的环境还相对宽松，大量朝鲜人逃难移居中国，尹东柱的家族在那时迁徙到中国吉林延边龙井市的明东村。1917年，尹东柱就出生在那里。当时逃难到中国的朝鲜人，有知识分子，有憎恶日本统治的爱国者，也有走投无路的穷人。从现在明东村里重修的尹东柱故居可以看出，尹家是当地的大户。他的爷爷是当地的教会领袖。他的舅舅创办的明东小学，培养出了朝鲜历史上很多重要人物，比如朝鲜电影先驱罗云奎和朝鲜第一代的飞行员。但在“九一八事变”以后，随着伪满洲国的建立，流亡到中国东北的朝鲜人也陷入日本统治。

尹东柱的人生经历，和政治，和国家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但从他的诗里，却很难直接看到这些。全勇先认为，这是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十分险恶，日本人的高压统治十分严酷，一首诗、一句话都会引来杀身之祸、无妄之灾。另外，他的作品风格很大程度上也与他的诗人天性有关，“尹东柱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他的诗歌里散发着天性中的纯真和美，不像他表哥宋梦奎写的都是金戈铁马、豪情万丈。他诗歌当中的时代印记不是很重，他把反抗和隐忍都藏到文字背后了。”比如在诗歌《弟弟的画像》中，尹东柱表达了对弟弟成长环境的担忧：“停下脚步/轻轻握住稚嫩的手/‘你长大想做什么呀？’/‘做人’/弟弟的回答真是正确又悲伤”。

“某种程度上，他是跟着表哥一起坐的牢，”全勇先说，尹东柱是一个内心非常柔弱的人，他见到小猫小狗小兔子死了都难过得流泪。相比尹东柱的安静、内敛，表兄宋梦奎更激烈，也更积极介入反抗日本统治的政治活动。尹东柱受表兄影响非常大，但总体来说，他是个相当纯粹的诗人，性情温良安静。在他俩被捕之前的一年，宋梦奎就曾因反日倾向遭到过日本警察逮捕，随后被秘密跟踪一年多，最后在宋梦奎的住所，尹东柱和几个参与当天聚会的人一同被捕。

“他只是参与了讨论，并没有言论以外的行为。他认为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压迫是值得憎恶的事。这是一个知识分子正常的思维，但在当时环境下就是弥天大罪。那是日本法西斯强加给他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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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尹东柱一样，全勇先也是朝鲜半岛移民的后代。1942年，全勇先的爷爷拖家带口从朝鲜半岛中部的坡州郡（今属韩国京畿道）迁徙到中国黑龙江。五岁的时候，全勇先去朝鲜屯的姥姥家生活过半年，在那里他学会了最简单的朝鲜语日常对话，“虽然时间很短，但印象深刻，算半个母语”。

全勇先创作东北背景的谍战小说和剧本，是因为他熟悉那里的历史和人文。他的许多作品，如《东北恨事》《妹妹》《独身者》《昭和十八年》，写的都是伪满洲国时期东北的陈年旧事。

1934年中秋节，发生在哈尔滨城外背荫河的王子阳越狱事件，成为了全勇先创作《悬崖之上》电影剧本的历史背景。当时，日军在背荫河建立中马城进行人体实验，被关押在中马城的中国老百姓不想坐以待毙，策划了暴动越狱。日军为掩盖罪行，炸毁了中马城，只有王子阳等12人幸存。

“从日俄战争、《朴茨茅斯条约》到伪满洲国，东北的这段历史其实蛮丰富的，但一直没有被充分挖掘。我生活在这块土地，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生活经验上，更容易接近，更想把它们写出来。”全勇先说。

那时候的哈尔滨是国际化大城市，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外国人，日本人、朝鲜人、俄国人、法国人、犹太人到处都是。国、共、伪、日、苏、英、美……多种势力交织，这样复杂的局面，成为谍战小说和电影的上佳背景。

2021年5月，在全勇先编剧、张艺谋执导的电影《悬崖之上》举行首映礼的同一天，《数星星的夜：尹东柱的诗》正式出版，在全国文坛迅速引起反响，一上市就成为“亚洲好书排行榜”第一名。

比起在日韩两国的知名度，尹东柱在中国的传播要晚得多。全勇先告诉现代快报记者，尹东柱被中国人知道，日本学者大村益夫功不可没。大村益夫是早稻田大学研究中国与朝鲜文学的教授，1985年，他申请了延边大学的外教职位，每周末都带着师生出去寻找，终于在荒野里的一片坟茔中找到了尹东柱的墓地。

尹东柱最早是在1948年，由于其遗稿诗集《天风星星与诗》在韩国正音社的出版，而为世人所知晓。如今在韩国，尹东柱是家喻户晓的诗人，韩国地铁里有他的袖珍版诗集，供乘客自由取阅。关于他的传记电影《东柱》也于2016年上映。

尹东柱在日本遇害，很多日本人却被他的诗与人格所感召。在他遇难的福冈市，每年会举办尹东柱的读诗会。“日语和朝鲜语是姊妹语言，语法相近，好多词共用，所以他的日文译本更容易被接受。”全勇先说。

尹东柱被定义为中国朝鲜族诗人、朝鲜流亡诗人或韩国海外诗人。全勇先认为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表达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美好向往和善意，他发现美和语言表达情感的能力让他的诗能够广泛流传。”

“我本质上还是个诗人，电影是诗，剧本也是诗。翻译尹东柱的诗是我文字生涯里特别让我骄傲的事情。电影电视剧终归还是快消文化，但是诗歌再过50年、100年还会有人在看。对作家、诗人来说，这种意义更深远。”全勇先说。

全勇先

著名作家、编剧。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独身者》，中短篇小说《昭和十八年》，电视剧本《悬崖》《母亲》《岁月》《雪狼》，以及电影剧本《悬崖之上》等。

现代快报+记者 陈曦